不是笑话,真的不是

　　叮叮叮，钢城出钢的钟声洪亮悠远，给即将到来的黎明平添了炫丽的色彩，带来了勃勃生机。在床上翻了一夜烙饼的张师傅一跃而起，站在阳台上张望着出钢的壮丽景象，出钢的玫瑰色爬满了家家户户的窗户窗台，把夜空映照得火红火红，有飞跃的金星腾起落下，落下腾起，有如节日的礼花闪烁亮丽。钢槽下一节节运载钢水的钢罐火车有节奏地轰响着向前移动，待所有的钢罐都荡漾着钢水的金色列车成为一条金色的巨龙一路高歌疾驰而去。

　　四十多年了，张师傅对出钢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无比的兴奋。他虽是钢城的一名汽车修理工对炼钢炼铁可望不可及，但他视汽车修理也是钢城不可缺失的一份子，是推动钢城洪流中的一滴水。为此他为家全力以赴，为大家舍小家，在父亲离世后的二十年中从没回过养育自己的老家。现在退休清闲了，老伴在前几个月回老家照顾她的父母了，昨天还打来电话说咱们家的老房急需修一修了，已找下几个你们退休在家的老伙计，帮忙扫扫房抿抿瓦垄，明天你和闺女都回来哇。一石激起千层浪。老伴的一道令下让老张一夜没睡觉，翻来折去地想着老家的林林总总。尤其是老伴在电话中说村里变得认不得了，你可注意点不要走差路进差门，闹出笑话来。对此老张不以为然说放你的心哇，虽说我多年没回去，可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是我打拼熬炼了二十年的家乡，就是疙挤着眼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还能出什么笑话。对此女儿也持怀疑态度，问爸爸真能找到回家的路吗？老张表面自信，心里也有点底虚，一夜把记忆中的家乡特别是和路有关的地方一处挨一处地想了个遍想了个细，自认为万无一失了哪能闹出笑话来，你娘母们真把我看扁了，笑话的事没有的。

　　第二天一早老张坐进女儿的自驾车里走恒山路到黄寨，过忻州，到了原平，出了原平顺原马路向西走，向女儿发出了出发令。

　　自信满满的老张出发了，谁知这一出发真闹出笑话来了。

　　老张习惯了上班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恒山路上正是钢城职工上班的高峰期，各色小轿车为主夹杂着电动车的滚滚车流，把宽敞的恒山路塞得满满当当，前后左右都是车，令你急不得慢不得只能随着大流循序而行。老张对此感慨万千。回想七十年代自己刚上班时，步行的居多骑自行车的还有些鹤立鸡群的小得意。八点上班七点起程，钢城的五色龙搅得天空灰漫漫雾腾腾的，夏冒雨冬顶雪头碰头肩扛肩，短促的交谈爽朗的大笑，踩泥泞驱严寒，每天几万人的人流从东南西北五个厂门涌入钢城。八十年代是清一色的自行车，满大街唰唰的一条声，那阵势波澜壮阔。想到这老张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哎呀坏了，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自己想了一夜的老家难道不变么？咱想的是老黄历，可老黄历过时了没用了，莫非真像老伴所说的认不得路走差门吗？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转念又想钢城毕竟是国有大企业，与时俱进变化大，老家充其量也是修旧翻新小打小闹，纵然有些变化也不至于认不出来哇。笑话的事没有的，老伴瞎操心了。尽管如此心里却忐忐忑忑，满满的自信有点不经意地动摇了。

　　车出黄寨直奔忻州，然而堵车了。回家心切的女儿一阵毛躁，左右前后没一点松动的迹象，于是她把目标转移到爸爸身上，想听听老家的一些人和事，特别提出要把回家路上有标志性的容易识别的地方说细点。这无疑是给老张出的一道考题，也是女儿怕出笑话的小心理。老张虽然心怀忐忑，但说起老家来说起回家路上明显的坐标却还是如数家珍的。

　　老家在他父女俩的交谈中，从朦朦胧胧中显现出几个明显的坐标并连带出不少人情趣事来，车出原平顺原马路西上约十二三公里就到咱老家了。老家人叫这一段路为小官道，是个十字路，有一座简易的村名坊，是咱回家的第一坐标。老年间这还有四幢路碑，是表彰村里几位举人的功德碑，可惜在我牙牙学语时就被拆除了，据说很气派的，咱也没见过就不说了。顺十字路往南走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过铁路走不远就到了咱的第二个坐标——打谷场。这打谷场每到收割的季节可热闹了，东西两个场面各种收割回来的庄禾堆积如山，东边打糜子西边扇谷子，气氛热烈而繁忙，那些打谷的老娘娘们相对排成两排，头顶落戈翻身小脚扭，有节奏的啪啪声打得地抖天响，别看年纪大，个个都尽力举落戈的双臂高过头，下落戈的腰身弯成弓，使尽浑身劲只为打得净。奇怪的是她们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却抽空就往手心唾沫唾。听到这儿，女儿现出惊讶而不解的神色问这是为什么？唾上它为什么，唾上它为的是把落戈攥得更紧，也更能用上劲使上力。“啧啧，”女儿由衷的钦佩溢于言表。老张继续说，她们拧下血泡针挑破拧成顽茧老来厚，硬是用这原始的工具，打谷打茭千万担，自己只分一点点，不愧为那个时代的佘太君、穆桂英。老张说得滔滔不绝，女儿听得津津有味。这个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女娃娃开始对老家感兴趣了，又问起扇场的事来。恰在这时，不少蹲在路旁树影下的司机纷纷上了车，似乎是开堵的先兆，老张也就长话短说给女儿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扇场片段。这天是扇麦子，摇扇车的是全贵哥，抖扇车的是高嗓门的大喇叭，这一男一女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扇场能手，又是一对见面就闹活离开闷得慌的冤家对头。全贵哥扇扇车那才叫绝，单手扇下扶上按，蜻蜓点水不摇自转，双手扇老猫递爪忙里有闲扇到得意处眯起双眼又说又唱潇洒热闹。这天情绪特好，快扇完时眯起眼竟唱起了自编的信天游：

　　摇起扇车麦颗颗飞，

　　抖扇车的灰鬼听仔细，

　　扬尘播土日脏了你，

　　哎呦呦——

　　灰眉土眼咱咋亲嘴，

　　俩眼眼你疙挤成一条缝，

　　睁大又怕灰尘背，

　　你心有我，我有你，

　　哎呦呦——

　　看不见心里也抹蜜。